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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水汤汤,萌于玄黄,起于桐柏,东流入海,蜿蜒里,她和她的千支万脉泽润着华夏五省大地。

你,伴河而生,“淮”音婉转,先民虔诚地称你为“淮鸟”。你,就是淮水之精灵,就是我的祖祖辈辈口口相颂的短尾凤凰。

你,啄泥河畔,争鸣涛间,穿掠万顷麦浪,翅染千秋稻黄。声声啾啁,啼醒了祖先世代栖息的这一方热土,传承着淮水岸畔世世代代耕作不息、粮丰心安的执着与梦想。

淮鸟,你的殷殷啼歌,提示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淮为泽、以农为本。

你生生依恋的这片古老土壤,她位居中原东南端,衔接长三角,南栖大别山,北拥古淮河。我的故土,夏商时代的蓼国、如今被称作“唐人故里,闽台祖地”的河南固始,就是这片土地上一颗璀璨的明珠。

淮鸟,千百年来你在“唐人故里,闽台祖地”沐甚雨、栉疾风,传递着神农教民稼穑的迅息。巍巍大别山,坚硬了你穿越万里田畴的羽翼。奔腾不息的淮河水,是你千年不辍的啼耕弦歌。北流入淮的史河、灌河、白露河,都融进你一声声荡气回肠的啼歌之中。

上古时期,你或许就为治水英雄大禹当过向导,疏导淮水,浇灌良田,从此先民们得以在这里安心定居,耒耜耕种。

多年前,你停飞在期思河畔,从涓涓清流中酌饮一汪清凉。那时,孙叔敖正带着求水急切的农人们,“决期思之水,而灌雩娄之野”。

多年前,这里是吴国的属地。你从夫差的战马前飞过,看到他在这处原野上垒土筑城,呼吸到了这支队伍从吴越江南带来的稻米气息。

多年前,当开漳圣王陈元光和他的父亲带领长长的一列人马出征南蛮之地时,你又将一枚种子衔落到陈元光的剑鞘之中,让干戈过后的闽台大地盛开稻粱之花。从此,这里就成为“中原第一侨乡”。

多年前,当李白登上大别山,向北俯瞰这片土地时感叹:山之南山花烂漫,山之北白雪皑皑!此山大别于他山也!殊不知,这漫山遍野的瑞雪,正在你温热的鸣喊声中悄然融化,化作浇灌万亩麦田的琼浆。

汉高祖刘邦一统天下后,这片土地也得到了休养生息。你伫留在这里的田塍之上,看锃亮的犁铧翻腾起一片片新鲜的沃土;你时而跃飞,衔起在泥土上蠕动的蚯蚓。你腹中饱食,这片土地也渐膏腴,物阜民丰,麦黄稻香。

明太祖朱元璋年少时也曾托钵到此地化缘。你在灵山寺前看到了一位少年双眸中萌藏的统揽天下的光芒了吗?那少年日后称帝,以农为本,淮西这一带粮丰仓满。可能是感谢这里的父老乡亲给了他衣食温暖,他还将这一带划归他的老家管辖,直隶凤阳府,使这里成为皇帝故里、兴旺之地。

悠鸣的淮鸟,年前,你可曾从淮河溯流而上,来到淮河一条叫史河的支流河畔?这条河源自巍巍大别山,灌溉着她流经的良田沃土。这条河也浸润着钟灵毓秀的风韵,孕育出亦忠亦孝的耕读情怀。清朝河南省唯一的状元吴其濬虽为封疆大吏,“宦游半天下”,但他不忘农耕根本。道光年间,他回乡为母守孝,选择固始城东史河湾地10多亩,辟建植物园,取名“东墅”,“编槿为篱,种菜数亩”;门前对联一副:荒地十亩亦种奇花亦种菜,茅屋数间半藏农具半藏书。有一年山洪暴发,东墅被淹,他溯史河而上,进入大别山腹地考察水患,写出《治淮上游论》,关心农业根本,不忘淮鸟声声啼农的心声。

淮鸟,你的殷殷啼歌,记载着这一方土地的历史脉轮。你的声声“淮”鸣,传颂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以淮为魂、争抗自强的精神。

“淮河长,淮河宽,淮河边上年年淹。”这一片土地正处于淮河上下游交接地带,地势落差大,支流河道多。淮河水灾,是这一方百姓一代代的痛伤。

淮鸟,千百年来你的声声啼伤,在淮河水患的风波中不曾停歇。

宋代以前,这里是一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气候温暖湿润的优质农耕地区。古人用“走千走万,不如淮河两岸”来盛赞这里的美景和肥沃。然而,南宋绍熙五年(公元年),黄河在阳武决口。占据那里的金统治者,希望以水代兵,借黄河洪水侵扰南宋。从此,黄河一泻千里,抢去淮河入海道,形成了长达多年的夺淮史,也开启了你淮鸟声声啼伤的苦难岁月。

淮鸟,你可曾知道!黄河入侵了淮河,淮河河道泥沙淤垫,淮河水倒涌入她的支流分汊之中。豫东、皖北沦为乞丐之地,难民们扶老携幼,唱着花鼓流向全国,古蓼大地就成为难民外出歇脚的第一站。

淮鸟,你可曾知道!年,国民党更“以水代兵”,扒开花园口,将淮河流域推向深渊。但是,狡猾的日本兵还是在当年的9月入侵到了我的家乡,在固始县东南部中国军队给以顽强的阻击,给穷凶极恶的日军以沉痛打击,为武汉会战备战和全国军民、工厂、学校、物资内迁争取了宝贵时间,更极大地振奋了全国军民的抗日斗志和必胜信心。但这场战争,让我的家乡固始东南一片的农田变为焦土,庄稼受到破坏,粮食大为减产。日本兵占领县城后,无恶不作,又把县城粮行抢劫一空。百姓在战火中忍饥挨饿,民不聊生。

淮鸟,你可曾知道!年那个春天,豫东南、皖北一带,滴雨不下,田里的小麦收成不足常年两成。夏天又是无雨,夏秋之交,遮天蔽日的蝗虫席卷而来,所到之年,田间秧苗啃噬殆尽。我的可怜的父老乡亲,挎着竹篮,领着儿女,纷纷外出讨饭、逃荒,大多外流到江浙一带。

一个外号叫“小耳朵”的男人,带着他的女人和一双儿女,涉水渡过淮河,男人拉着二胡,女人唱着黄梅戏小调,走村窜户。奶奶因为心疼那俩孩子大冬天赤着脚板,从家里已经见底的米缸里挖了一瓢带糠的粗米给了他们。就在那年冬天,我的刚出生不久的三叔叔饿死了。

年又遇大旱。那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一次旱灾。从年12月到年5月,河南省的降水量仅为86.3毫米,相当于上世纪50年代一个正常年份降水量的1/10。淮河断流、井塘干涸、水库无水、麦田枯黄,一场冬、春、夏连旱,让我的父老乡亲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如今,村里一位近百岁的李奶奶,每每讲起那个年头,她就对一种叫作巴根草满怀感恩。她说,那是一种救命草。巴根草不惧干旱,如铁一样的硬,如筋一般的韧,只要能扎根的地方就用力生长,而且富含粗蛋白质、粗纤维、钙磷镁等。李奶奶说,她一家人就是靠啃嚼巴根草活命的。

哦,淮鸟,你也如同这巴根草,历经千难和万苦,依然振翅飞翔。

哦,我的父老乡亲,你们正如这穿越天际的淮鸟,也如那贴地而生的巴根草,旱涝过后依然在大地上顽强耕作。

淮鸟,你的殷殷啼歌,跃动着这一方土地的精神脉搏。你的声声“淮”鸣,传颂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宁肯苦干,不愿苦熬”的踔厉风姿。

淮鸟,你记得年初秋那如火一般铺满田野的阳光吧!那时,我的爷爷正在他租来的3亩农田里拔除杂草,已经灌浆的谷穗寄托着他养家糊口的希望。他一抬头,远远地看见穿着灰色服装的队伍,像长龙一样看不到首尾,正在向县城方向进发。爷爷看到的是渡过淮河的刘邓大军。这一年8月25日,固始县城第一次解放;第二年11月9日,县城最后解放。

淮鸟,你听到了人们发自内心的歌唱了吧!“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解放后,我爷爷租地主家的3亩地归他所有了,还分到了一头小耕牛。那一年,我的父亲也成了一个自豪的小牛倌。父亲后来说,当时看到村子里男女老少比过年还高兴,就连瘫了三年的梅家一个爷爷居然能拄着拐棍到他家新分的地里去看了一趟,手捧泥土,泪如雨下......

淮鸟,你看到了解放后的人们治理淮河的壮阔场景了吧!革命先驱孙中山先生曾在《建国方略》中说,“修浚淮河,为中国今日刻不容缓之问题”,并提出了治理方案。而治理淮河的壮美诗篇,是在新中国之后才真正谱写。

年夏天,淮河流域竟下起了十年难遇的大暴雨,淮河泛滥,洪水淹没了近万亩良田,受灾群众多达余万人。毛主席四次批示:一定要把淮河修好!当年冬季,淮河流域就成为一场改造自然、改天换地的恢弘战场!豫皖交界处的王家坝大闸,这座千里淮河“第一闸”,于年落下闸门,淮河水灾大患从此基本消除。

淮鸟,你见证了家乡“固始精神”的锻造与弘扬了吧!

我的家乡那片古蓼之土,地形地貌复杂,丘岗、平原、洼地都有。淮河主干道虽已治服,但支流河汊遇雨水充沛年份,仍会漫溢泛滥。家乡沿淮一带经常遭遇水灾,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就是出了名的“大水窝”。为了彻底根治水患,家乡人民就始终战斗在治水一线,兴修了一大批治淮及农田水利工程,构筑了“外洪能挡、山洪能防、内涝能排、遇旱能灌”的水利工程体系,一座座水利工程,一处处水利设施,都是治水兴利的时代丰碑。

记得我小时候,每年冬天农闲时村里的男人们都要去修河修渠修水库。有一年冬天,我随母亲到史灌河工地上给父亲送馍馍,看见村里的伯伯叔叔们抡着大铁锹、推着架子车,干得大汗淋漓。大坝上树着一根高高的木头,木头梢绑着一个大喇叭,大喇叭里一会儿传出旋律激昂的歌曲,一会儿有人在粗声大气地讲话,讲话之后人们都加快了抢锹、推车、倒土的动作,整个场面热火朝天。

老家村庄附近有一条小河,我小时候记得它夏天经常河水满床,春冬总是干涸到底,村里人说那条河“要水水不涨,不要水汪汪”。村里何大爷说,那条河通向淮河,夏天有水就是淮河的水灌上来的。有一年冬天,附近几个村的男人们都到这条河挖泥筑堤,还修筑了一个拦水坝,安上了一扇大铁闸门。这条小河从此旱季能蓄水、雨季能泄洪,至今仍安顺地灌溉着周边二千亩良田。

勤劳勇敢的家乡人民从心灵深处喊出了“宁肯苦干、不愿苦熬”的口号。随后人们又把这个口号升华为“固始精神”,也是为了坚定全县人民兴利除害、向洪涝灾害宣战的信心。水患根除,人们安心耕田,固始县如今成为全国有名的粮食生产先进县。

哦,淮鸟,“宁肯苦干、不愿苦熬”的精神,正是你千百年来的声声啼鸣,激奋了这一方勤劳的人民凝聚出的战天斗地的心魂之核。

淮鸟,你的殷殷啼歌,声声警示着吃饱了饭的人们,不要忘记淮泽之恩,不要忘记要珍视土地种好庄稼。自古以来,社为土神,稷为谷神;江山社稷,以民为天,耕为民本。

淮鸟,你知道年一个冬夜的生死签字吧!凤阳县小岗村18位农民在破旧的茅草屋内,签下这样的契约:我们分田到户......不再向国家伸手要钱要粮。小岗村18户农民悄悄地搞起了包干到户。

不久,我的家乡也分田到户了。村里分田那一年,我已经八岁了,感受到分田包干的庄稼人无比地兴奋。他们对土地的热情,洋溢在脸膛上,挥洒在汗滴下。人们在自家的田里披星戴月地劳作着,干劲真的是与日月同辉。村里人还在河边、塘边、路边的空余地方开荒耕种,舍不得浪费一分一厘土地。我也在村口池塘边,开垦了半分地,学着大人播撒了一把小麦种子,冬过春来,居然也长出了一片麦苗。后来,我上学了,那一小块土地被母亲种上了菜,成为一片小菜园。

分到田的庄稼人,把土地看成宝贝,想尽法子把田种好、多收粮食。我有两个远房舅舅,都是种田能手。兄弟俩合伙种田,一条心干活,他们整的地比别人平坦,土粒也比别人犁耙得细,农家粪积攒得也多,土地肥力很强,种出的水稻穗子比别人家的壮实,种出的小麦粒子比别人家的饱满,打谷场上的粮食穴子也是村里最高的,他们兄弟俩成为有名的“万元户”,儿子都没成年,媒婆一个接一个地到他们家,大粮仓成为最好的“筹码”。

但是,淮鸟你是记得的,自春秋时期实行“初税亩”,农业税沿袭了年。那年头,交公粮成为庄稼人最心烦的一件事。

每年夏收和秋收时,村里的人们第一件事就是把晒干扬净的麦子、稻谷,送到公社粮管所过磅交粮。公粮的质量要求比较严格,一般来说要籽粒饱满,无杂质,水份也不能多;另一方面交粮时间也紧,全公社交粮时间一般都在10天左右。当时,公社粮管所的工作人员很神气,手里拿着一把铁签子,往农民粮袋里一捅,合格不合格由他说了算。交粮的人们对粮管所的工作人员都点头哈腰,听到“合格”二字欣喜若狂,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有的人粮食三番五次过不了关,那神情沮丧得像要流泪。

淮鸟,你终于见证了一个古老税种的消亡!6年1月1日,这一天对家乡父老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国家取消了对农业税的征收。从此,被农民称之为“皇粮国税”就此永远结束和消失了。那天,父亲专门打电话告诉我,“不用交公粮了!”隔着六百公里,我都能看到他布满皱纹的脸上阳光灿烂。

淮鸟,也许你有些纳闷:不交公粮的土地,这几年为什么开始冷清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村里年轻人渐渐外出打工了,种田人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我那两个远房舅舅也不再被人们看作是种田的榜样了,他们的儿子也都不种田,都到北京做起收破烂的生意了,听说攥钱比种田容易多了。

生我养我的那个小村庄,我的长辈们一个个年岁渐渐大了,他们曾经那么深沉地爱着那片能种麦子能种水稻的富饶田地,终因体力不支不再种地了。我的老父亲那十多亩地也给别人种了,我对种庄稼的事情也越来越淡忘了。

五年前,我调到一家农业单位工作,农业生产、经营和农作物品种开发等,都是必须要了解的事情。每每走在田间地头,我就想起淮鸟落飞鸣叫的那片土地。那片土地,那片饱经风霜、水淹过日烤过蝗虫啃咬过的地方,现在种着什么庄稼呢!

现在的故土,淮河水不再倒灌,大旱的日子也很少,正是耕耘收获的大好光景。但时,林木繁茂的村庄里,多是年迈的老人。那一片风调雨顺的原野里,现在一年只长一季庄稼,一年只种一茬水稻。一年天的美好日子,有的田地却空闲了多天!

去年夏季,水稻正灌浆的时候,我回老家探望老父亲。我们走在长满杂草的田埂上,微风从远处掠来,荡漾起扑鼻的禾苗香气。那是我熟悉的小时候记忆中的田野气息,温热的风带着原野的爽气,清雅的稻花含着沁人心脾的韵味。

父亲驻足凝视他曾扬鞭催牛耕耘的田野,悠悠地说:“现在政策好哇,种田不交粮,还有国家补贴。可是,这田一年只种一茬了……”

父亲那双目光,久久凝视着远方。

不远处,几声清脆的鸟鸣在稻田间流转。一对短尾鸟相互追逐嬉戏,倏然,结伴飞向了远处。

这婉转鸣叫,好似“淮”音袅袅。哦,那是你吗?我祖祖辈辈与你虔诚为邻的淮鸟吗?

我知道,父亲也知道,那就是你们——淮鸟,你们这回转在田野之间的清脆啼叫,是在声声啼耕、声声啼本!

哦,岁月千秋,社为土神,稷为谷神;江山社稷,以民为天,耕为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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