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注:爷爷去世已有多年了,回乡时,每逢站在墓草齐膝的坟茔边,耳边常响起爷爷曾经说过的一些话语,为恐随着岁月时光的飘散,这些话语也永远地煙灭消失,现就利用空闲时间记录下来。本文不求文笔的流丽,只作一个忠实的记录,把一位乡村老人在饭余饭后、村间地头边所说的一些村言俚语,变成一段朴素的文字介质,保持一段有记忆价值的乡村史料,为爷爷所走过的那个峥嵘时代,留下一痕浅浅的印迹。
(接上篇)
爷爷说和国民党地方武装部队打仗,总是先一阵猛打,然后吹响冲锋号,全体人员一起大喊“放下武器,缴枪不杀”,国民党兵举手投降的就一大片,战斗也就基本结束了。
国民党失败的第二点就是很招惹老百姓的恨。爷爷说,国民党外地部队一进村庄和日本鬼子没什么两样,漂亮一些的女人都要躲起来,不躲起来就会遭受侮辱,有好吃的,如鸡、猪、腊鱼、腊肉、好酒都要藏起来,不藏起来就全被国民党兵吃光了,要是反抗,弄得不好他们还要打人,放火烧屋。
我村子里的老人也说,国民党兵的鼻子比猫还要灵敏,他们都有一项特殊的专长,到乡下不论谁家的腊鱼、腊肉藏在多么隐蔽的地方,他们都能找得到。爷爷说,我村远光叔他爷爷把一条五斤多重的过年腊鱼用布卷起来,藏在牛圈稻草堆中间,居然也被国民党兵找到了,当时村人们都不禁目瞪口呆,不得不佩服这些家伙确实厉害。每逢国民党兵一来,村民们都是躲为上策,爷爷说,当年大爷爷(邓春菊)告诉他,我村有一年老人,国民党兵进村,他没上山去躲,也没有去村口迎接,而是牵牛到池塘饮水,结果就被国民党兵给杀害了,说他大模大样的,是共产党。
爷爷经常说,老百姓对国民党兵十分愤恨,他们有枪有刺刀,当面不敢做声,背地里常常主动把国民党军的情报告诉新四军,有多少人,多少条枪,当官的住在哪里等等。到晚上,国民党兵都在打呼噜睡觉,忽然枪一响,新四军到了,那些国民党兵不是慌忙地逃跑就是乖乖地当俘虏。国民党兵常称新四军为神军,一夜百多里的路程,总是说到就到的。
共产党、新四军比国民党兵要讲道理,讲信用一些,当时两方的部队都需要人力,都要请人帮助挑枪炮弹药,乡下叫“抓伕子”。国民党兵只要一找到人或是抓到人,就不放过你,一直跟着他们挑下去,除非你瞅空能逃得走。而共产党不同,事先说好部队有困难,帮助挑多远路程,比如说三十里,只要到了三十里地,就叫你回家,有时还有钱付。
解放战争初期,大约是在年,国民党部队集结30多万兵力合围华中地区的新四军,新四军为了能快速突出重兵包围,对部队进行了大量精减裁员,爷爷当时因长期缺乏营养,长期夜里行军走长路,患上了夜盲症,晚上行军时要人扶,行动不便,就在上级安排下遣散复员了。
当时家乡里有国民党的保安团四处捕杀共产党人员、新四军战士,爷爷有家不能回,一次夜晚摸回家,听到屋里有人说话,是保长上门要大爷爷交出人来,爷爷只好藏在房屋后沟里,待保长他们走后赶紧离开。那时新四军全部撤走了,到处都是国民兵,到处都在叫喊捉共匪,杀共匪,国民党的杀人场就设在白水村老桥头下的河沙滩上,每隔几天就有几个五花大绑的共产党人在这里被杀掉,有的人是用刀砍死,头还吊在电线杆上。爷爷只能在离家几十里外的青石、刘河、蔡寿一带流浪躲藏,白天下山找些吃的,晚上跑到山上去睡觉。爷爷说那时只有他一个人,没有人放哨,晚上怕野兽袭击和来了敌人,不敢在树下睡,只得爬到合抱围的大樟树上藏起来,用腰带把自己和树桠绑在一起,然后睡觉时才不怕睡着了掉下去。爷爷白天到山下给人作短工不要钱,只要吃的。后来,爷爷在青石镇芭茅街村(现叫张河咀村)认识了一位好心的大娘,用猪肝、猪腿煮勾藤彻底治好了爷爷的夜盲病症。爷爷说他在那时候大病一场,后脑袋的头发都掉光了,是这位好心的大娘悉心照料而使爷爷身体康复。后来爷爷就拜这位大娘为干娘。我小时候见到过这位婆婆,爷爷为报答她,曾把她接到家中住了一段时间。她大约是在八十年代中期去世的,但我家和这位婆婆的后代直到现在还有礼仪来往,这位婆婆的孙子叫张河园。
淮海大战之后,国民党广西佬都向南撤走了,家乡各地的甲长、保长一看大势不好了,再也不敢捕捉和杀害共匪和新四军了,对新四军家属人家说话也要和气一些,一些老年乡绅这时也常劝保安团的刽子手们:“你们杀共匪杀得完吗,延安,北方有几十万几百万的共匪,你们杀得完吗?还是要积积德留条后路吧!”。爷爷回到家乡,已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要成家立业。他想拜本村一位老木匠邓仪润为师学木匠手艺,但老木匠说爷爷是当过兵的,怕人不踏实,当时乡下人对当兵的存有很大偏见,说什么“好铁不打钉,好儿不当兵”。邓仪润老师傅就提出一个条件,要爷爷先给人家放一年牛,能吃得下这个苦,能收心就教他。爷爷答应了,就给王榜湾一户地主人家放牛,做长工,老老实实做了一年的农活,老木匠邓仪润看出爷爷是能吃苦的人,就收他为徒。
爷爷很有做木匠的天赋,也算是闯过四方,见过大场面的人,在木工手艺上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在老木匠的细心指教下,爷爷的手艺越做越出名了,终于成了附近一块最有名气的木匠之一。而且他也带了很多徒弟,我村附近一块的木匠很多是爷爷的徒子徒孙。
五十年代家乡办互助组,搞合作社,大炼钢铁,爷爷正值年轻力壮的时候,又有木工手艺,每次当地干部总是找到他。爷爷说大炼钢铁时从干部到社员,人人真是干劲冲天,都不知道累,没日没夜地干,风风火火,热气朝天,他那时候是负责安架炼钢炼铁炉,人在炉上抡锤子,炉子还没安好,下面的人就等不及了,就开始点火了,差点烧掉了他的裤子。爷爷说大炼钢铁都是急性子,干劲大,可是没有技术,全都是蛮干,我村后山上原来水桶粗的树满山都是,为了炼钢铁全砍光了,可是最后炼出来的钢铁不合格,做不了什么用。爷爷说,五十年代蕲春、黄梅、广济几县几十万人修长江大堤,那是最艰苦的水利工程,当时没有任何机械和车辆,全像蚂蚁搬家一样靠人多,用锄头和扁担、筦箕筑成了高大坚固的长江大堤,保证了以后长江不再犯涝,几百里的水洼地变成三种三熟的良田,这么多好田好地该要养活多少穷苦农民啊,而且沿江人民不再受淹,可以安居乐业地过太平日子,爷爷他那一辈的穷苦老百姓对毛主席、对共产党的恩情,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尽管后来他们不断遭受到错误政策所造成的痛苦。长江大堤这个巨大的水利工程,老百姓付出巨大的牺牲,爷爷说,工地上很多人都是在吃不饱穿不暖的情况下艰苦劳作的,下雪天在江堤下吃午饭,很多人冻得筷子都捏不稳,只敲得饭碗空响。这个水利工程使后代的人免去了不少后顾之忧。爷爷说只有共产党,只有毛主席才有那么大的号召力,在一穷二白的基础上干出一件又一件的大事,当年解放前国民党想从张榜乡修一条公路,工程不大,结果修三次都失败了,国民党号召不了民众,乡村各处都是一盘散沙,就是甲长、保长带保安队勉强拉来几个人,干不了几天就一哄而散人都跑了。后来在家乡的白水河改造、荒滩改良田的工作中,在家乡的狮子堰水电站的建设当中,爷爷都在里面干了好多年。
五十年代后期,58年,59年,60年,由于中央大跃进政策的冒进错误、苏联老大哥的翻脸和连续的自然灾害,全民吃大食堂,农村老百姓们只能吃米糠、吃野菜、吃树皮、吃观音土,很多人吃谷糠吃得解不出大便。三年困难时期,田野里能吃的野菜全挖光了,能吃的嫩树稍全摘光了,好多人得了水肿病,又黄又肿的,有一些人活活地饿死,我家乡这三年几乎没有新的人口出生。那一段关于饥饿恐怖的记忆,永远地留在爷爷他那一辈人的心里,他们几十年后想起来都心有余悸,也是他们那一辈人教育后代孩子们要爱惜粮食的公共教材,反反复复地不知说了多少遍。
到了六十年代以后,爷爷说,刘少奇的“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让吃饭的问题得到了缓解,粗粮伴野菜基本能吃得个半饱。爷爷为了怕家里人饿饭,想尽了办法,他那时被抽调到公社里的木匠组做工,每个月有三十斤谷,要比一般农民要好些,那时生产队里的一个壮年男劳力一天只有七两谷,女劳动力和差一些的劳动力又要少些,爷爷因有手艺,要比在生产队里多三两谷。奶奶到狮子堰水电站找到爷爷,说是男劳力不在家,生产队里的食堂不给我妈妈和姑姑她们打饭,爷爷生气了,就丢掉木匠组里的职位,回乡也做生产队里的农民了。他白天和其他生产队员一起上工,晚上回来开夜工做木工活,做饭盆、做洗脸盆、做洗澡盆、做椅子、做小凳子、做粪勺……然后天不亮拿到白水、青石等地方去卖,去和人家换粮食,他说要是天亮了还没卖掉就只好扔进白水河里,被干部看见了是要被批斗的。在六十年代里,爷爷用他的勤劳使家里人免于饿饭,也接济了一些比我们家更困难的人。
爷爷说,解放后不好的事情是从57年“反右倾”开始的,先是搞“大鸣大放”运动,说是只要对共产党有意见,不管是好的意见还是坏的意见,也不管是正确的还是不正确的,一概大力欢迎指出来。这样,当时对社会上不满的意见就很多了,说共产党不好的意见也很多,有些也不一定是正确的,特别是社会上有知识的人员,讲的最多。没想到后来风气突然一变,那些讲了很多意见的人被定为右派,受到打击。爷爷说我乡枫树村茅垅湾有位教师,在向桥中学教书,说了不少对共产党的意见,后被人拿砖头砸他的嘴,嘴都打歪了吃不了饭。爷爷说这件事做得很不对,不可理解,已完全不是他当新四军时共产党的作风,从这以后,58年,59年,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国家不好的事接连发生,都是从57年起根的,爷爷经常这样说。
“文化大革命”时,爷爷也无端地受到冲击,新四军五师突围前有计划安排的退伍复员人员,竟被上面来的一个姓刘的文革派诬谄为是“大别山十万叛徒”,在公社礼堂开批判大会,要爷爷他们一些人下跪认罪,爷爷当时据理力争,用毛主席的话和他们辩,说要讲实事求是,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不要主观主义,他讲明当时的形势,人多走不动,突不出国民党几十个师的包围,他们当时都不愿离开经过生死考验、患难与共的上级和战友,很多人离开队伍时哭了,有些人员一离开大部队就被国民党抓住杀了。但是没有办法,是上级领导开会做思想工作,要老弱病残的人员脱下军装,复员退伍做老百姓,避免这些新四军人员的重大牺牲,为以后的胜利作准备。当时所有的好枪集中,坏枪砸掉或是埋起来,藏起来,子弹全部上交集中,交给那些身体好的、会跑会爬的战友,新四军是用这个办法才成功突出了重围,在事实面前,文革派理亏了,爷爷坚持没有下跪,批判大会就只好草草收场了。爷爷说他当时很不走运,得了夜盲症,一到天黑就看不清东西,要人牵着走山路,不然是轮不到他复员的,那个营长很喜欢他,说他机灵,没得夜盲症前他是给营长当警卫员的,解放后,爷爷特意打听了,那个鲁营长后来在广州军区工作。要不是夜盲症,爷爷说他要么是为革命牺牲在战场,要么就是在城里工作,而不是当一辈子的农民、做木匠。
爷爷青壮年时脾气很暴躁,但他认为这样的脾气不好,晚年就变得好很多了,他常常在吃饭的时候教育我们,“忍耐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说做人难就难在一时之气难忍,只要忍住了,对于以后就是好事。
爷爷说他是过了新旧两个社会的人,经过对比,说共产党新社会有好几个地方比国民党旧社会要好。一是新中国的医疗搞得好,旧社会人为什么容易穷?很多人家庭原先比较富裕,可是人一病,找郎中看病费用很大,就得卖田卖地,旧社会的中草药总是不灵,结果多数是人和田都弄没了。二是电灯电器那是旧社会没得比的,旧社会晚上出门总是打火把,结果总是不小心烧了山林和柴草房屋。三是解放后新的谷种和红芋种搞得好,产量大大提高,救了好多人的命,旧社会的红薯是苦的,吃不下,解放后换了新的品种,很甜。
爷爷一生敬重毛主席,他说毛主席的话服人心,会背好多毛主席语录,比如“要一分为二地看问题”、“不要主观主义”、“吃苦在前,享福在后”、“走群众路线”、“一个好汉三个帮”、“做有益于人民的人”、“好有好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反对官僚主义”、“共产党官兵一致”、“没有调查研究就没有发言权”“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等等。毛主席语录贯串了爷爷的大半生,也可以说是爷爷受到的唯一的文字教育,平时说话时爷爷经常引用毛主席语录,考虑问题时爷爷也常常是带有一些朴素辩证法的,所以在乡里老一辈文盲村民中,爷爷还算是有知识有威望的人。
爷爷说,毛主席气概大,说话服人心,恐怕中国今后再也难出这样伟大的人。但他对“大跃进”时期的浮夸风和文革时的乱斗干部不满,不过公平地讲起来,那时候社会上的风气比现在要单纯要正派,要好很多。
参加新四军是爷爷一生最为光荣,最为自豪的事,也是最为艰苦的一段经历。在我的记忆里,在家乡的日常生活和田间劳作之余,爷爷常常谈起这些经历,虽然时隔几十年了,可是爷爷对当年行军打仗的一些细节却是记忆犹新,说起来就像是发生在昨天一样,常常令人们佩服。我的名字原叫建军,后来改为新军,除了因袭农村古老的习俗和辈份排行外,恐怕也与爷爷怀念他在新四军队伍里的那一段光荣、艰苦的岁月有关吧。
爷爷对土地感情很深,常说农民就是土里刨食,只有懒人没有懒地,走遍天下只有勤苦下力地做事,才能发家致富。在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带我到田畈里去拔草喂猪,说是勤快是要从小养成,小时没养成爱劳动的习惯,长大了就难改。我六岁时,爷爷特别给我准备了小锄头和粪筐,到村子里捡猪粪作肥料,并买回了甘蔗作为奖励,每捡回一筐猪粪就叫奶奶给一筒甘蔗我吃。改革开放的头一年,生产队里分田地,爷爷一夜没睡好觉,天没亮就摸黑跑到自家分到的田里劳作起来,结果天亮一看错了一陇,在别人地里做了半天工,闹了个笑话。
爷爷一生没念过书,他认为土地、读书和娶亲成家是人的三大事情,他很瞧不起荒了自家田地的人,说是败家子。对于我的读书,他很关心,上一年级和上初中,他亲自送我上学校,上初中时他给我打了口木箱子,用扁担挑着送我到向桥中学报名。爷爷经常讲过去睁眼瞎,算不来账的人,是多么地吃亏和难堪。对于村子里哪家孩子想读书没钱交学费的,爷爷很乐意帮忙。对于别家孩子的说媳妇、结婚,甚至兄弟间分家的调和,他都愿意帮忙,他认为这些都是人生中的大事情。
爷爷晚年风湿病经常发作,我给他买了当时很有名的一种“**频补仪”,可是效用不大,他的眼睛视力下降,不能下地锄草,我照着广告上给他买了日本眼药,也是效果不怎么好。爷爷没有儿子,我妈妈是在家招亲的,当我要回家做房子时,爷爷非常高兴,因我们在外打工,爷爷不顾年老力衰帮着做活儿。他身上发痛,听家乡人讲土单方,说五毒酒能治风湿痛病,爷爷自己配五毒酒治风湿,那种酒中有蝮蛇、蜈蚣、蝎子等有毒东西,对人有没有毒副作用,也没有经过资深医生的鉴别,这也是乡村生活中的一种局限,我估计那种酒是有毒副作用的,可是因当时不在爷爷身边,也无从阻止。爷爷后来因患咽喉病,于年农历正月初九晚上十一点钟去世,享年85岁,葬于村东南乌龟脚山山腰间。古角山松柏苍翠,远望如屏,白水河长流不息,一路向前,家乡的风貌越来越好了,愿爷爷在地下长眠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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