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传说一样久远,像想象一样宽广比酒烈,

秋老白的时光切片

文/席孝华

公元年的秋天跟一位红军战士有关，跟漫山遍野的秋天的茶树有关。

此刻，我正站在山脚下。风，从秋天的深处吹来，裹挟着丝丝凉意。我登上山巅，残阳如血，万木凋零，缕缕白雾从谷底升起，迷蒙了我的视线。

然而，我看到了苍绿的茶树在年的秋风里瑟瑟缩缩，我看到了发生在山脚下那场叫“二道河”战斗的硝烟。一个疲惫的生命从硝烟弥漫中蹒跚而来，一步一摇晃，最终消失在大山的深处。秋天的漫山遍野的茶树用摇摇曳曳的枝叶接管了他……

山是固始齐山：大别山北麓的延伸地带，诞生传说和红军的地方。

除齐山外，固始境内，大别山北麓还绵延着大杨山、青峰岭、五尖山、大佛山、九华山等。蜿蜒曲折的二道河就流淌在齐山与大杨山之间。

一

神农尝百草，茶香传千年。洪荒时代，神农氏部落为避洪水，千里奔赴大别山，定居随州，后迁徙神农架。因此，大别山区自古乃中华茶乡。

西汉末，金刚台下瘟疫蔓延，民不聊生。地方官苏子安偕山民登山采茶，煮茶熬汤，治病救人，感动上苍。一日，雨过天晴，数十只黄鹤飞临苏门。苏子安感应，遂泣别老母，于门前岩石上跨鹤而去，飘然成仙，石上留下两只深深的脚印，至今犹存。——苏仙石便由此而来。如今，苏仙石已成为新中国乡级行政区域名：苏仙石镇。

再说那黄鹤驮着苏仙子安路过滚滚长江时，但见江河旋转，水草丰美，不忍离去，便在江边的一块巨石上栖息、逗留数日。——那巨石就成了黄鹤楼的前世与今生。时光漂移，岁月不居。茶竟然把大别山脉、谣隔千里的南北两个地名关联在一起？此所谓草木含情，山水有意啊。

千百年来，苏仙石的山民们感念子安，将漫山遍野的茶树叫子安茶，把石边终年流淌山泉的西河叫子安河。同时，苏仙石的山民还翻山越岭，在固始齐山的岩洞里，供奉子安牌位，每年清明节采茶前焚香祭拜。

史料记载，公元年农历2月中旬，茶圣陆羽离开竞陵（今湖北天门）到义阳郡（今信阳市）考察茶事；3月下旬，抵达光州治所定城(今潢川)；4月初，进入固始南部山区。中国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原所长程启坤在《信阳毛尖》中记录：陆羽路过固始祁门山紫阳洞时，饥渴难忍，遂入洞内，掬石泉而饮，采嫩茶而食……

茶，源于神农氏，闻于鲁周公，兴于唐，盛于宋，光大于明清。宋时，茶叶是国家专卖的，像现在的盐一样。淮南十三场说的就是这个。十三个山场，有两个位于此地，即子安场和商城场。民国初，子安场淡去，更名固始杨山茶场。五十年代，河南省第一个国营茶场就是由杨山茶场改造而成立的。

二

我常在史籍里跋涉，在传说中冥想：一个人与一地的缘分是否命中注定？传说中，湖北随州的红军战士是怎样的模样？年的秋风是否净化了“二道河”战斗的硝烟？

也许，战争的巨口终将这位红军战士吞噬掉；也许，这位红军战士最终长成了共和国的一位将军。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不知道姓名的红军战士的年轻生命跟年的秋天有关，跟漫山遍野的秋天的茶树有关……

三

齐山，唐代叫祁门山，坐落在大别山北麓，位于固始段集、方集和商城苏仙石三乡镇交界处，距华阳大佛山主峰曹家寨五公里，距商城苏仙石八公里。固始著名的“老字号”茶场青峰、五岭、杨山、五尖山、十八盘、皇姑山等就依偎在山的周边。

齐山海拔-米，山势陡峭，林木茂密。山顶两个岩洞，一东一西。东边的叫莲花洞，西边的叫紫阳洞。洞深且大，可容上百人居住。相传，王母娘娘的女儿莲花公主下凡时就住在莲花洞内，莲花洞后面的一棵棵茶树是仙鹤叼籽而生，一珠珠的兰草是莲花公主的眼泪浇洒而育。每年春暖花开，茶树吐芽，兰花吐蕊时，莲花公主便采摘几捧茶芽，采撷几朵兰花，回天庭孝敬王母。因此，当地有“喝子安茶成仙”之说。紫阳洞住着太上老君的徒弟紫阳真人。乾隆下江南途径此处，拜见紫阳真人时，见山路曲折盘旋，景色迷人，便欣然题字：“曹家寨、五尖山、石头崖里十八盘”。

大别山区的山民哟真是浪漫多情，地质构造的潮湿而冰冷的岩洞也具象了人间烟火，传说中的道人修行也要男女相伴，不寂寞。

二十世纪上半叶，红军创立鄂豫皖根据地时，本不寂寞的齐山热闹了。那时鄂豫皖根据地中心是大别山主峰金刚台，金刚台在商城境内，所以，商城县及其周边是红区，固始县是白区。而沿叶集、陈淋、武庙、段集、方集等乡镇而过的信叶公路就成了红区和白区的分界线。

当然，分界线不是固定的。有时，红军强大了，就越过段集，到达固始中南部的郭陆摊、赵岗一带。有时，红军撤出段集、方集，退守至商城苏仙石。

年，“秋收起义”胜利后，革命形势高涨，鄂豫皖根据地的北部边界迅速扩大到汪棚、南大桥、张老铺、石佛店、张广庙一线。八月桂花遍地开，工农的旗子竖起来。年10月5日爆发的固始杨山煤矿工人武装起义就是根据“八七”会议精神，在党的领导下，由该矿工人发动的。胜利后的矿工们建立了杨山矿工赤色工会和杨山煤矿工人纠察队，开始了武装斗争，并建立了8个乡级苏维埃政权。

固始杨山煤矿工人起义是中国工人阶级运动史上第一次成功的武装暴动。暴动成功的旷工们欢天喜地。此时，段集齐山就成了工农红军的练兵场，女战士住进莲花洞，男战士住进紫阳洞。烽火年代的齐山充满了革命的浪漫气息。

工农红军主要来自于大别山周边，包括金寨、固始、商城、新县、红安、英山、随州等地。

四

时光切换至年。那场叫“二道河”战斗的枪声在固始大杨山与齐山脚下打响了。浓烈的炮火侵染了年的秋天，侵染了大别山北麓的山山水水。

年5月，蒋介石纠集三十万兵力，分三路向鄂豫皖苏区进行“围剿”。

卫立煌为中路第六纵队指挥官，于7月初指挥国民党的第十师、第八十三师由平汉线南端东进，向河口镇、黄安城进发，策应由豫南下之主力第一、第二纵队。8月，卫立煌的部队沿京汉铁路开过来，从信阳、武汉两路围攻红军。9月上旬，卫立煌奉命策应行进受阻的陈继承部。卫立煌亲自率领一个师翻山越岭，攀藤而行，前锋直抵汤家汇，遭到红军防守部队的英勇抵抗。卫立煌即与南城守卫的友军连成一片，并及时补充给养，占据制高点。汤家汇红军寡不敌众，主力转移，卫立煌遂率部尾随，乘虚占领了金寨。

蒋介石接到卫立煌占领金寨之电报大喜过望，亲自前去慰问。除奖励卫立煌部巨额金钱外，蒋介石还将安徽省的六安、霍山、霍邱和河南省的固始、商城等五个县的部分地区划出来，以金寨为中心，成立县级建制，称“立煌县”。

卫立煌部之蒋伏生第八十三师进驻金寨后，到处抓捕、杀害苏区干部、赤卫队员和红军家属。短短三个月内，蒋伏生就杀害了九百多人，引起极大民愤。蒋伏生是黄埔一期学生，仗是“天子门生”，反共狂热，杀戮凶狠。卫立煌对此极为不满，就设法把蒋伏生调出了他的军事班子。然而年9月15日，正是中秋佳节，卫立煌部与红军还是在杨山脚下的二道河交火了，战斗打了一天一夜，红军伤亡惨重。

为切断红军退路，卫立煌把二道河的南、西两方死死守住，北方是白区，东面是刚成立的“立煌县”辖区，因此，红军除一小部分逃回根据地外，大部分红军只得向东北撤退。此刻，那个不知道姓名的随州籍的红军战士在硝烟弥漫中出场了。只见他一拐一瘸的，随战败的红军撤退，一撤退就退到了段集齐山，一到齐山就钻进了紫阳洞。齐山本来不高，深秋之际，云淡风凉，百草枯萎，光秃秃的山顶哪有藏身之处？只有漫山遍野的茶树在秋风中抖。

我坚信，一定有一种温暖的记忆闪烁光芒，一定有一根神奇的手指引方向。我坚信，那位受伤的随州籍的红军战士一定对齐山记忆温馨，甚或在紫阳洞里拥抱过某一个女战士的青春的酮体。从方集二道河到段集齐山隔山又隔水，而从二道河到商城苏仙石翻过一条冲就到了。而苏仙石紧逼鄂豫皖根据地的中心——金刚台。

第二天凌晨，战斗结束，硝烟退尽，蓝天如洗。

齐山在年的秋天里格外沉寂。卫立煌部队开始打扫战场，收拾残局，老远就看到了齐山西边的岩洞。部队立马收索过来，布好阵势，围住洞口，准备释放毒气。也该这位红军战士躲过一劫，卫立煌乃一员儒将，对中国传统文化情有独钟。卫立煌来到洞前，发现“紫阳洞”三个大字后立马后退，下马、整衣、净手、进洞、焚香、祭拜……

据说，卫立煌将军戎马一生，战斗无数，但他逢庙必拜，遇观绕行。

年的秋天的那个清晨，卫立煌在紫阳洞里虔诚地祭拜了苏仙子安，安排多放些祭品后就命令部队撤出齐山了。

然而，“二道河”战斗使红军大伤元气，鄂豫皖根据地几乎退出固始。固始东南部山区完全在卫立煌的控制之下，成为中华民国“立煌县”的一部分。

五

年的秋天，我在固始齐山紫阳洞前徘徊、蹀燮……

蹀躞。徘徊。源于迷惘，源于敬畏，源于生命的厚重与宽广，源于红军战士的坚定、坚强、崇高与伟大……

我的视线穿透了八十四年的时光雾障，却无法想象随州籍的红军战士怎样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走进岩洞，怎样在岩洞里度日如年，熬过了4个多月的痛苦时光。我更不能理解或明白当卫立煌将军走进洞内，祭拜苏仙子安时，红军战士藏身何处？饥渴纠缠，寒冷相伴，伤痛，孤独……如若时光可以随意点化，我在洞里能生活多少个时日？

毫无疑问，红军战士开始靠卫立煌将军留下的祭品生活，祭品吃完，只能忍饥挨饿。最后，怎么办？只有秋茶。随州是神农氏的第二故乡，且靠近天门，天门是《茶经》之源头。

茶树在大别山区生长，在湖北随州生长，在《茶经》的文字里生长。那时它是一种植物，根在地下延伸，枝叶向天空蔓延；现在，它是一种食物和慰藉，在脏腑间辗转，于心智间流淌。年秋天，段集齐山的漫山遍野的茶树已经结成了一个庞大的集体，大智若愚又智慧超群，随风摇摆又稳如泰山……

夜深人静，冷月有声。红军战士爬出紫阳洞，采摘秋茶，细数星光，聆听秋声的合唱。秋虫在歌唱，茶树在歌唱，金刚台上的女战友在歌唱。在歌声的翅膀里，红军战士的身子渐渐痊愈了。

县志记载，年的固始的冬天特寒；但是，躲在紫阳洞里的红军战士却感受到了春天的气息。除夕之夜，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红军战士吃完了最后一片茶叶，毅然决然走出暗无天日的岩洞。

为了不让白军发现自己行走时留下的脚印而暴露根据地的方向，智慧超群的红军战士用葛藤把一把扫帚系在身后，走一步，扫一步。这样，走过的脚印被扫帚扫过后，又被大雪封平了。

呵呵，时光久远，历史尘封。我无法诉说红军战士的生命与爱情，包括欢乐与痛苦，包括完美与缺憾。但，一个事实沉淀在传说的深处，历久弥新，温热可口。那就是：生活如刀，生命倔强，红军战士一个秋冬的食用使得紫阳洞周边的茶树一片光秃……

红军战士食用的茶叶，固始民间叫“秋老白”。

茶树经历了一个漫长夏季的风风雨雨，充分得到了阳光雨露的滋润，在“夜寒白里热”的处暑、白露之际，仿佛又回到了清明、谷雨的人间四月，此乃茶树之第二春。所以，秋茶的滋味馥郁悠长，且富含人体必需的粗纤维、氨基酸、维生素、蛋白质等。它具有降脂、降压、抗癌变、抗衰老、增强免疫力、促进血液循环等功效。

我国第一部描述饮茶的作品《荈赋》（晋·杜育著）认为：秋茶可以调节精神、谐和内心、消解疲倦、清除慵懒。民国年间，固始东门坎、南街北段的“穆万泰”茶庄因经营老字号秋茶“秋老白”而名号最响。《荈赋》对茶圣陆羽《茶经》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茶经》中五次提到杜育或《荈赋》，并把它作为立论的基础。

春茶苦，夏茶涩，好喝还是秋老白。春水秋香，秋老白之独特奇异的内质，郁馥扑鼻的芳香，温润淡雅的汤色，是佳茗中的逸品。

年的秋天，我登上段集齐山，坐看流云，怀拥茶树。紫阳洞的香火袅袅如烟，漫山遍野的茶树摇曳如歌……

我想，放进时间长卷，年的秋天不过天地间的一呼一吸。但是，落实在一介生命里却是苦难，是磨折。然而，只要有茶在。

茶在神农的舌尖，茶在《诗经》的深处，茶在段集齐山，茶在大别山下，像传说一样久远，像想象一样宽广。比酒烈，比忧甜，比思念透明……

,10,6于固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