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隐行

作者:温宛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连绵的秋雨已经持续了好几日,直至今日方才歇住,但天却还是灰蒙蒙的。正是一层秋雨一层凉,大别山里雾气缭绕,已经隐隐透出了几丝凉意。

由于雨水的原因,山中极为湿滑,而在那林间小道上,一排深浅不一的脚印就显得极为醒目。

山林之中很是静谧,林子深且密,偶尔有几只鸟雀吱吱叫着,拍打着翅膀远去。

这时,却从那小路上传来几声苍凉的歌声来。

“嗨呦,

远方的客人嘞。

歇歇脚嘞,

喝碗茶再走哎!

循声而去,只见一个满脸皱纹,而且白发苍苍的老汉正挑着担子,一步步朝山下走去,听那歌声,沧桑,敦厚,自然是徽调无疑了。

他的身份,也自然就是这山中的老担客了。

只见他挑着担子,迂过几道圩子,绕过几道深湾。

此时已依稀可以听得见镇子上熙攘的叫卖声了,老汉加快了脚步。

到了集市之上,在一间茶楼前,他止住了脚步,放下担子,亦如往常一样,开始打量起那茶楼上的牌子来。

上书“天方茶楼”四个大字,字是颜体,显得厚重大气,竟也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老汉怔怔看着那字,入了神,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不由喃喃道:“二十七年了啊.....

“老刀”,“老刀”。

几声呼喊一下子把老汉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因脸上一道深深的刀痕,他被这里的人都唤作老刀。

老刀回过神来,望向那个叫他的人。

那人老刀认识,是这天方茶楼的小二,人挺机灵,手脚也麻利,深得这里掌柜的喜爱,所以,一直以来都是他来接收老刀担来的货物。

只听那小二道:“唉,这天真他娘的晦气,过几天可就是中秋了,老天爷却没有收手的意思,这雨都下了小半月了吧。”说着,小二又望向那货物:“老刀,你这茶可是新鲜的?”

老刀并未答话,只是点点头,小二也没说什么别的,翻开担子,捻了几片茶叶,放在嘴里嚼了几嚼,然后摆摆手,让老刀从茶楼旁的侧门进了后堂。

这时的茶楼里人倒是不少,不过大多是来避雨的,毕竟是乡野之人,本就收入不高,哪有几个是特地来喝茶的呢。

而这时的小二和掌柜也收了工,与茶楼里的汉子们天南海北的扯了起来。

很快众人的谈论的话题便引起了老刀的注意。

他们讨论的正是这镇上人们的痛处——匪乱。

只听一桌上的一个汉子道:“唉,今年真是晦气,不仅老天不照顾,一直阴雨不说,这匪徒也越发猖獗了,倒教我们这些在田里打滚儿的人怎么活!”

“谁说不是呢,”另一桌上的一个人接道,“听说几天前在山神庙旁的几户人家被洗了,不过得亏人没事啊,真不知道这天杀的恶匪到底都是些什么来历。”

小二端起一杯水一口喝干了:“这他娘的还都是小的,你不知道,我从外地逃来的途中,刚好碰见几个跑商的从白霞村走,刚出村口,就被匪徒给劫了,不仅财物丢了不说,人也被留下了。那个死相,你都不知道有多惨。”

说完,还打了几个冷颤,似乎想到都会害怕似的。

这话一说,顿时一阵嘘声,谁都不会怀疑这事的真实性,谁都也不知道到底这样的事会不会发生到自己身上。

不过到也不是说这镇子上的人不知道报官,只是报官没用罢了。

这伙匪徒是在三年前横空出世的,极为凶恶,但凡过往商客途经此地,不仅财物不保,连性命也保不住了。

这也就是这伙匪徒为何神秘的原因,因为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样子,所以,官府就是想要为民请命,也因找不到线索而不了了之。

因此过往商客从此地过路的越来越少,毕竟人命最重要,若是为了省了些许过路费而丢了性命,对商客来说岂不是太亏了。

可也因如此,倒是苦了这镇子上老百姓了,打家劫舍的事常有。

可不知为何,虽是打家劫舍,倒也没有害了村民的命。待到村民去报了官,这伙匪徒就隐匿在这千里大别山之中了,官府也就无可奈何了。

老刀是近一年才来这的,不过他倒也不是什么外来户,口音还是本地的,这个是不会骗人的。

他以前倒是只听说有这个大别匪之说,只是不知道这样的仔细,这下听得仔细了,也是暗叹一声,不由一阵感慨。

失去了坐下去的兴趣,老刀径直穿过了大堂,向后院讨了扁担,便径直离去了。

顺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滑的朝山里走去,夜幕降临,山里的雾气也越来越重。

直至辨认不出前方的路,老刀只得放弃了回家的路,回家的路途中多陡崖峭壁,平素就是艳阳高照也要小心翼翼,何况这么大的雾气。

凭着感觉,老刀摸到了山腰的一座亭子里,这亭子叫做十里亭,因离镇子十里而得名。平时也无人来此,只有山民们上山打柴时会在此休息一会。

到了十里亭,雨终于停了下了,可是风却大了起来,老刀生起了一堆火,火势在大风的吹刮下,四处摇曳,映红了老刀那满是皱纹的脸。

“阁下何必躲躲藏藏,既然来了,就现身吧。”老刀的声音没有一丝感情,冰冷的如同今晚的天气。

不过片刻,一个黑衣蒙面人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老刀盯着眼前之人,冷笑一声道:“小二哥,不必遮遮掩掩了,我知道是你。”

那黑衣蒙面人并没有否认,而是笑道:“千隐独侠就是千隐独侠,莫非你早就知道我在跟踪你?”

听那声音,不是那天方茶楼的小二又是谁。

老刀静坐着,又添了几根被火烘干的木柴。

“在江湖打拼了这么些年,我的耳朵极为敏感,但凡有一丝外界的声音,我便可觉察到。你跟了我一路,风又那么大,要觉察到你的存在并不难。”

小二点了点头,又问道:“可你又是如何判断出我的身份的?”

“要回答你的问题不难,不过,刚好我也有问题要问你,就一问换一问。”老刀抬头,迎上了小二的目光。

小二点了点头。

“判断你的身份不难,在长期的刀口舔血的日子中,出于警戒,但凡我第一次见到的人,都会格外警惕,记得第一次见你,你人看上去虽极为懒散,但目光清澈,不时尚有精光泛出,一般人吃五谷杂粮,哪有如此清澈的眼神?”

“而你走路时脚步轻盈,跑许多趟连汗都不出,显然是轻功极好之辈,不过当时我只是好奇为何一个江湖高手会在一个小茶楼里当个小二,到也没起别的什么心.可.......”

说到一半,老刀却突然闭口不言了。

“可什么?”那小二或许太想知道为什么,便又接着问了一句。

老刀却盯着小二,并未说话。

小二这才恍然,道:“你且问吧,若能答出,我一定知无不言。”

老刀冲小二一笑:“那倒也不必,你只需将你们今晚的行动地点说出来便就罢了。”

小二一愣,又笑了起来:“这可又把我给弄糊涂了,什么我们的行动地点,为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小二哥,你是聪明人,又怎会听不懂我的话,若我所猜不错,你定是那大别匪安插在这镇子上的奸细,想必平素里报信掩护的事怕是也没少干吧。”

老刀说罢,面色一冷,盯住了小二。

小二一阵苦笑,正要说些什么时。

不远处的山腰之中,却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救命”的呼声。

再也顾不上和小二纠缠,老刀脚底生风,欺身到了小二身边,点了小二的几处大穴,看着缓缓瘫软的小二,飞身朝山下而去。

待赶到山下时,只见一群蒙面的匪徒点着火把,此刻正将一个锦衣少妇和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团团围住。

那少妇刚好看到凌空飞来的老刀,忙高声道:“来者是哪位高人,还请助我们母子一助,倘若我们母子脱了困,定当重谢。”

众匪徒并不知道有人到来,此刻回身而望。

只见老刀一剑划破长空,只听‘呛’的一声,剑尖如蛇舌一般,扫向众人,几人应声而倒,待倒地之后,血才从脖口狂涌喷出。挣扎了几下,这才咽了气。

这一剑之威,倒也吓住了不少匪徒,趁众人惊愕之时,老刀猛一提气,竟翻身从众人头顶越过,来到了那少妇的身边。

少妇四周有许多并非匪徒着装的死人,想必是少妇的护卫。

老刀横剑而立,高声道:“一群该死的匪徒,连妇孺都不放过...快快闪开,否则别怪我大开杀戒了!”

老刀此语一出,惊得一众匪徒后退连连。

可这时,一个头领模样的匪徒朝部下大喝一声:“谁都不许退,这次留下来活口,回去面对当家的全都得死,想不死的,杀了他们便可。”

众匪徒听了这话,登时打消了退缩的念头,一时间群情激愤,挥着刀剑便朝老刀三人砍来。

老刀回身,一手挥剑,一手护住了那母子二人。

挥舞的瞬间,刀剑激鸣,火花四溅,随着几声惨叫,迎面而来的几名匪徒应声而倒,又是一剑挥落,未待来人看清剑影,就倒地而亡。

这一番厮杀倒真吓住了后面的众人,怎么眼前这个糟老头子如此了得,杀人竟如砍柴切菜一般容易。

而在夜色的隐藏下,老刀握剑的手禁不住却在颤抖。

其实,老刀是在用内力驱动手中的剑,以剑气杀人,其效果虽惊人,可对人体力的消耗却更是惊人,若非老刀功力深厚,怕早就累得吐血了。

微微的喘息,看着久久徘徊可再不敢向前的匪徒,老刀露出了笑意,又回身看看了那对母子,可就在他望向那个八九岁的少年时,那少年竟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血,”那孩子蓦然惊叫,竟从那少妇怀里挣扎而出,径直奔向匪徒的那边。

那少妇吓了一跳,旋即大叫一声:“平儿。”

喊罢就要冲出去,可还未动身,老刀便点了她的穴道,猛一跺脚,他再度挥舞起剑花,逼退了正在向那孩子冲来的匪徒,几个纵身,老刀一把抓住那孩子的肩膀,拍晕了夹在怀里。

正要回到那少妇身边时,一众匪徒却将他包围,而后面的匪徒则向那少妇逼近。

老刀并未犹豫,夹紧了怀里的孩子,一声怒吼,如同猎鹰一般,竟直跃一丈有余,下落的刹那再度出剑,浓浓的剑风将那少妇护住,而后落下身来。

就在此时,那匪徒的头领也是长天一刺,朝老刀身后而来,这一剑避无可避,狠狠地刺中了老刀的左肩,老刀闷哼一声。

回身之后,只听“啪”的一声,这一剑之威,竟将那头领劈成两半!

将怀中那少年交给少妇后,眼眶血红的老刀终于发怒,浑然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势,嘶吼着就要冲向前去。

而就在此时,老刀身后的少妇突然暴起,他只觉得背后一凉,浑身的血液突然从身体里喷涌而出。

一把锐利的剑尖从前胸冒出,泛着阵阵寒意,老刀手一软,剑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

老刀感觉到那把剑慢慢地慢慢地从自己的身体里抽出,他渐渐地觉得呼吸有些困难,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莫怀风,这么多年不见,你,过得可还好吗?”老刀耳边响起了那少妇的笑声。

老刀一愣,微微喘息道:“你竟知道我的名字,那想必就是故人了,只是在下离家许久,也听不出故人之音了,还请明示身份,只是在下何处得罪了你,要你来如此设计害我。”

“原来是离家太久,听不出故人之音了,那你就只能在黄泉路上做个糊涂鬼了。

她这声音是咬牙切齿发出来的。

“这声音好熟悉,”突然,老刀浑身猛地一颤:“是你?你还活着?”

“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声音,那你倒是可以做个明白鬼上路了,否则你‘千隐独侠’到了九幽地府,却不知杀自己的人是谁,岂不是被他人耻笑。”

那少妇仰天大笑,笑声凄惨悲切,听后让人不寒而栗。

可就在这时,一直未曾动的一个小匪徒却突然冲向那少妇背后,手中如毒蛇一般的软剑直直送进少妇的后背。

凄厉的笑声戛然而止,老刀在那少妇面前,直觉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那少妇腿一软,不偏不倚,刚好倒在了老刀的怀里。

老刀挣扎着起身,将那少妇揽在怀里,回头看了那小匪徒一眼,语出惊人:“没想到我还是小看了小二哥。”

那小匪徒并未说话,而是从脸上缓缓的扯下一张皮,露出了新的一幅脸来,不是刚才被老刀制住的小二又是谁。

可他却并未停下,而是又从脸上揭下一张脸来,露出了一幅惨白的面容,他活动了一下五官,朝老刀行了一礼:“小侄千面拜见莫世叔,久仰莫世叔大名,并代家师向世叔问好。”

怀里的少妇连吐了几口血,才含糊不清的吐出‘千面狐狸’四个字。

老刀轻轻拍拍那少妇,低叹了一声:“阁下怕是认错人了吧,在下一生虽然结交江湖上的朋友不少,但也自诩为正道人士,自然是不会认识你的师父的,世叔之称还请收回,我怕老头子担待不起。”

老刀以前行走江湖之时,倒是听过千面狐狸之名,算是个亦正亦邪的人物,老刀自诩正道,自是不会与这种人有什么交际。

“世叔误会了,千面昔日年少,委实做过不少错事,但如今业已改邪归正,拜入六扇门大司空门下,奉家师之命,三年前便埋伏于大别匪之中,目的是为民除害,一举消灭匪祸,却没想到世叔竟会隐居大别山..........”

“罢了。”老刀也无听下去的耐心了,怀里的少妇的呼吸已开始断断续续。

“莫怀风,你伏耳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老刀依言伏耳过去.......

半晌,老刀抱着那少妇已经冰冷的尸体,突然间老泪纵横。

看着早已将其他匪徒收拾干净的千面,老刀忽然道:“你可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

千面一抱拳:“世叔但请说来,小侄定当洗耳恭听。”

二十七年前,在这大别山下有一对双生的莫氏兄弟,可虽是双生,但两人相貌却相差甚远,老大天生的肥头大耳,身形椭圆。而老二却身姿挺拔,玉树临风。

两兄弟同时喜欢上了一个叫紫灵的姑娘,这紫灵同其他女孩子一样,喜欢的是英俊潇洒的老二,可老大虽知道两人两情相悦,却来求老二放手,不仅如此,连两人的父母也都来劝老二放手,成全老大。

老二虽然不舍,但最终还是不愿大哥和父母伤心,选择了放手。

后来莫氏的大哥施苦肉计请求弟弟代为迎娶紫灵,紫灵毫不知情,觉得正是郎情妾意,便欣然同意,可到拜堂成亲之时,新郎却换成了大哥,待最后生米煮成熟饭之时,紫灵悔也晚矣,弟弟自觉对不起紫灵,而后便远去塞外。

“师侄,你是明白人,相信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千面一叹,轻轻点了点头。

老刀低头望了望怀里的少妇,接着说道:“直到十年前我带着妻子回乡祭祖,本不愿再与大哥一家有所瓜葛,但刚一回到家乡,便听说村子里有一个恶霸,勾结官府,鱼肉乡里,仔细打听之下,才知道这恶霸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不争气的大哥,他那时正经营着我们莫氏的天方茶楼,我痛心于他的不争气,在一天去找他劝他悔改,可他竟丝毫不为所动。”

老刀似乎说到了激动处,连咳了几口鲜血,脸色也突然红润了起来。

千面见到这番情况,叹了口气,这已是回光返照了,走近跟前,千面一抱拳:“世叔不必再说下去了,之后的事小侄已全然了解,不知世叔可还有余愿未了。”

老刀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挣扎着举起左手,指了指那昏倒在一旁的孩子:“我.....我.....侄子......你...帮我......他.....”

千面脸色一正:“小侄定当尽心照顾于他,世叔放心。”老刀垂下手去,脸上的笑意凝固,停止了呼吸。

千面回到了六扇门复命,大别匪之祸终于解决,可惜一代大侠莫怀风却永远消失了。

在大别匪卷宗中,有这么一处是关于他的:莫怀风领着妻子自塞外回乡祭祖,可惜其大哥为人不正,鱼肉乡里,其弟废其武功,怨恨在心,其妻紫灵,亦恨莫怀风负心。

临别之时,借饯别之名,夫妻二人暗地下毒,当时,莫怀风之妻已身怀六甲,不幸被毒而死,一尸两命。莫怀风功力深厚,虽未被毒死,却功力大减,远遁而去,几年后,紫灵毒死其夫,为寻莫怀风之踪,乃散尽家财,号召人马占据大别山,以培养实力,是为大别匪。

而卷宗中对莫怀风则是这样的介绍:莫怀风,皖北大别山人士,二十三岁不知何故远去塞外,拜入塞外飞鹰白阳远门下,身手不凡,行走江湖,处处行侠仗义,因多独自在夜间行动,江湖人称“千隐独侠”,深受贫苦百姓敬仰。后不知何故,身中剧毒,被仇家围困,身负重伤,得救于六扇门大司空之手,伤愈复出,功力不复当年,然侠心不减,晚年隐居大别山,死于大别匪乱。

合上卷宗,千面望向了正在院中练武的莫氏遗孤,一时间百感交集。

莫家大哥利用其弟,而后更有害人之心,足见其人品性本恶,而紫灵却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仅莫氏兄弟都死于她之手,更是挑起大别匪乱,滥杀无辜,残害百姓。但她在这场悲剧中也是被害者。而更可悲的则始终是莫怀风的孕妻和未出世的孩子。可此中的爱恨情仇又能说谁是谁非呢?

他抬头望着天,那西天里,像血一般的火红云,烧的整个天空通红,他透过云彩,似乎看到了莫怀风年轻时的那张笑脸,张扬着侠少的意气,一刹那间,他模糊了双眼......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abmjc.com/zcmbzz/466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