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田古镇的家当
李晓
古镇的一扇扇老木门,在清晨的嘎嘎声中渐次打开。远山如黛,古镇的天空,是天青色,瓷器一样发出的幽幽蓝光。在清晨一波一波涌上来的草木滴翠空气里,从每个毛孔呼啸而入,古镇人开始了一天的生活。
古镇名罗田,地处万州东南部。相传古镇上方有一岿然耸立土包,其形圆如罗盘,周边良田环绕,又处川鄂交通要道,称罗针田,简称罗田。
罗针田的时针,滴滴答答转动了多年。在古镇的一个下午,我看见颈部筋脉凸现的向大爷,他那瘦如小南瓜的头,斜靠在斑驳光影的老木门前打盹。喜欢在下午打盹的向大爷,从古镇上第一声哇哇啼哭开始,已在古镇生活了92年。向大爷的儿子,也已年近古稀之年。父子俩喜欢把身子骨同时斜靠在木门两旁各自打盹,呼噜声起,让蹲在青石古街上的猫狗们听见了,在古镇的微风里若有若无地飘浮。父子俩有时同时醒来,相互一望,尔后是比沉默更沉默。我经过古镇的那个下午,看见这对相对无言的父子,想起那句多年父子成兄弟的话,有了更深的直观感受。
耳聪目明的向大爷,把我领进他祖上传下来的老屋。老屋里氤氲着一股潮湿气息,我摩挲着老衣柜、老凳子、老木桌,包浆气里,感觉手上也长出了一层厚厚苔藓。
在向大爷家里,我看见一个雕花老木床,床很宽大,正面有榻,左右两边配备精致典雅的小柜。还有梳妆台,雕工精湛,有大小飞龙盘旋,尽管深褐色的漆已大多脱落,但木质尚好。床榻表面还似有斑驳镀金,发出明晃晃的光。老木床上有镂空雕花,似老太太生前在木窗后面轻移碎步时慈眉善目的淡淡微笑。这是一张向大爷和老太太抵足而眠了60多年的老床,古董一样憨憨的模样,老太太在87岁那年的冬天去世后,大爷就时常一个人坐在老床床头,怔怔地发呆。时光深水漫上来,淹没了细碎的回忆。
在大爷家里,他从樟木箱子里找出一张照片,照片上是五代同堂的一家人。这个庞大的家族开枝散叶,全家福照片上,簇拥在老人身边的子子孙孙有多人了。大爷说,而今他每天都喝茶水,茶水是一种叫石斛的草本植物。我在离古镇2公里外的石林里,见过这种攀附在石头上生长开花的植物,药书《本草纲目》上说,石斛养阴润燥,护胃养肝。山石中的精华,通过天光雨露中浸润植物,沿着一条隐隐的虚线抵达到人的五脏六腑。难怪,我见向大爷的眸子里,还摇曳着深潭一样的光。
我站在古镇最高的房顶上,俯瞰粉墙黛瓦的房子,在天青色里徐徐铺开,如铺在幽蓝幽蓝的水光潋滟里。我抚摸着临河边一处吊脚楼的老木,已是朽木了,伴着河风散发出的阵阵气息,像打开了一瓶窖藏在地底的老酒,我早已是微醺了。还有一些青砖老房,那些青砖,令你想起当年的炉火熊熊,它们的前世是泥土,对泥土的冶炼后,那滚烫的温度在时光里一天一天冷却下去,留下这些老房子,在岁月流转里,与一代一代古镇人,结下了风雨雷电里的患难之交。
在古镇生活了60多年的居民任大叔对我说,儿孙们在城里都买了房子,苦口婆心劝他去城里居住。那年夏天,任大叔实在是拗不过儿孙们的一番孝心,就不情愿地去了城里,只住了5天,夜夜醒来,开窗望天,没有古镇天幕上的繁星闪烁,出门,车轮滚滚里直窜鼻腔里的是马路上的尾气。在城里,任大叔的眼圈发黑,眼袋堆积,眼神浑浊。5天后的早晨,任大爷收拾包裹,给儿孙们半鞠了一个躬说,对不住啊,我还是回到古镇上去住。儿孙们愣了愣,驱车把任大叔送回古镇。一见古镇老木门,大叔如归巢老鸟一样,伸出双臂用力地给了一个拥抱。老木门转动着门轴打开,扑进肺腑的,是老屋子里嘤嘤流动的清凉湿润气息。
在古镇如水蛇腰摆动的尾端,有一个多年的惜字塔,仿木重檐式石塔,塔高近8米,宝瓶状塔顶,那是古镇人惜字崇文的见证。遥想当年,衣衫飘动的古镇人,满怀对字纸的虔诚庄重之心,抱托着需要焚烧的字文纸张,缓缓投入惜字塔的炉子里,呼呼火光中,字纸慢慢焦黄,熔为灰烬,一个个有灵性有灵魂的汉字,在火焰中涅槃重生,化为古镇人仰望的星星之光。
比惜字塔寿年还长的,是古镇上另一个老祖宗,它是多年的普济桥。单孔石拱桥上苔藓青青,古树根须斜逸,桥下奔腾溪水清冽。桥面两端建有碑廊,铭刻有“德厚流光”4个大字,那也是古镇奔突绵延的古训。当年作为川鄂茶马古道上必经的古桥,马蹄声声踏过桥身,也漫过古镇。四季烟雨里,古镇人爱坐在桥上桥下,把古镇桑麻事、家事心事托付给老桥听一听。
簇拥在罗田古镇的山水草木、庭院文物等老家当,还有多年的银杏树、多年的古柏树、多年的山茶、多年的老井、多年的万亩云梯稻田、多年的古墓群、多年的古戏台、多年的金黄甲老院落、延续年的弹棉铺······它们在苍天大地之上度过流光岁月,涵养着一个古镇肌体里的浩浩元气,赋予古镇人慈悲关切的心肠。
(作者单位:万州区五桥街道办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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