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青岛看政委。
好几年前,我来看他。晚上七八点钟,是他在楼下等我。他用胳膊肘儿紧紧夹着我的胳膊,一手抓着我的手,叫一声“我的孩儿啊”,健步牵引着我上楼。这一次是红哥到火车站接我们。他是政委的儿子。这些年一直在政委身边。
听说政委身体不大好,我们借着假期来看他。红哥说,老人摔了一跤,在医院里躺了好几天,这才出院没多久。正好是中午,红歌先带我们去吃饭,带我们在海边看了会儿风景,然后才拉我们到小区。你们不常来,又没时间多呆,先带你们转转。
红哥去停车,我们迫不及待地先上楼。门开了,接我们的是大妈。头发已经花白,比几年前我见到她的时候还要白一些。政委半靠半躺在沙发里。看到我们,他双手撑着沙发扶手努力地站了起来。我们伸手想搀扶他的时候,他使劲抓着我们的手,挨个儿喊我们的名字。
一眼看到政委,感觉他消瘦了不少。抓着他的手的时候,就更能感觉到他的消瘦。他的双手有些干枯,似乎失了血色。不过他握住我手的时候,我还是能够感觉到他的力量。只是这力量相比几年前还是弱了几分吧。我们坐在他的身边。大妈说,往常中午应该休息一会儿的。这是听说你们要来,有些兴奋了。“你伯伯根本就不睡,一个劲地念叨。”
红哥接我们的时候在路上说,他看到我写的那篇文章(年写的那篇《我的政委》,请见文末),想起政委所在的干休所编的一个册子。那上面有一页是关于政委的介绍。“那天我又看了一遍你写的文章,还说要把这页介绍拍下来发给你的。”他一手握着方向盘,接着说,“老头子可惦记你们了。”
我们和政委、大妈说着话儿。政委精气神儿看起来挺好。不过大妈说,那是因为我们来了。“平常看着整个人就没劲儿,老是晕晕乎乎的。”大妈一旁坐着,眯缝着眼儿歪着脑袋学政委的样子,有些调侃的味道。
红哥还没上楼,不知怎的我们说起了 。也许就是因为他是个老兵,我们想他对这个话题会有兴趣吧——记得上次去看望他,他正在看那部《海棠花开》,那部电视剧的主角是非常年代的周恩来。没想到政委张口就说,对啊,我们在那儿打过仗啊。
隐约记起,早前曾经听爸爸说过,政委有抗美援朝的经历。不过这些年里,好像我从来也没想过仔细问他这些经历,他也从来没有当我面说过一次。忽然就意识到,这是我不知道的政委。他的那些经历,对我来说,仿佛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我说,您是哪个部队的啊?
42军师团。他张口就来。
大妈笑说,看看你伯伯,这些天一阵一阵犯糊涂,说起这些事情脑子清楚的不得了。
我记不起来42军是谁的部队了。虽然说有关抗美援朝的资料也看过不少。伯伯和大妈你一句他一句,给我补充起来——42军是最早进入朝鲜作战的部队之一。我查了一下,42军军长吴瑞林。不过说起 大家经常提到的是宋时轮的9兵团。回来后再查资料, 次战役时,42军师是在 两侧构筑阵地。师、师在完成黄草岭、赴战岭阻击任务,配合西战场作战之后,即转向了中线作战。而现在热议的 战役,是第二次战役的时候。按照吴瑞林的记述,当时接防42军的正是9兵团——大概是这样。要想更深入的了解,还需要查不少资料。
这会儿红哥回来了。我说,哥哥你不是要拿伯伯的资料给我么?他答应着,抱出一个很厚的画册来,翻开其中一页,正是伯伯的照片。那应该是退休之后照的,头顶早已没有了头发,两鬓全白。这是半身照,他穿着深绿色的将官呢,只是没有领章。照片上的他比现在要壮实很多,他轻轻地笑着。
我们聊着天。红哥去隔壁房间休息了。这一阵他晚上睡不踏实。在医院里照顾政委好长时间。回来神经也绷得挺紧的。每次听到屋里有响动,他就要爬起来。他怕政委大晚上的一个人跑到厅里或者哪里再磕磕碰碰的,这样他几乎整夜都睡不好,就是白天插空子休息一会儿。还有就是,这个儿子在身边的时候,说什么他还听得进去。这是一个老人的偏爱。
政委关心我们家里的大事小情。他关心妈妈的身体,关心我们每个人。不能不说,他对我的关心尤甚。有时候他觉得有些话不大好直接跟我说,就曲曲折折地点一句。他对我,就像一个心思很重的老父亲对自己的孩子。
我没来得及仔细看这份大约字的履历。继续问政委,您在部队是做什么的呀?他说,我是文化干事。我说不记得42军都打过哪些仗了。他说我们的团长叫做郑希和,后来美军飞机轰炸牺牲了。
那您是怎么想起来当兵的呢?大妈说,政委13岁参军。那时候家在东北,他家境不错,好像家里办私塾。政委的妈妈知书达理,能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大约是,那会儿政委刚读完小学三年级,因为看到部队文工团吹拉弹唱的很有意思,就一门心思想去当兵,父亲虽然不同意,但是拗不过他,也就由他去了。对于当时的部队来说,小学三年级也算是有文化的兵了。
政委当兵的时候,辽沈战役还没开始。后来的42军还是林彪麾下的5纵。他随部队参加了义县之战,我记得这是攻击锦州的前奏。此后5纵在辽西会战,浴血彰武,阻击廖耀湘兵团。辽沈兵歇,大军南下,转战平津。包围北京,解放丰台,此后进入中原,参加安阳和新乡之战。继而转战大别山剿匪。
之前,这支部队当时在东北搞农垦种庄稼。政委说,我的父亲和另外一个战友叫杨建(音),他的父母到部队看我们,结果第二天就通知部队开拔,说不是演习。那个战友入朝7天就牺牲了。
红哥送我一本上世纪90年代出版的《抗美援朝中的第42军》,作者是时任42军军长吴瑞林。我在回来的火车上大概翻完了这本书。根据这本书的记叙,42军参加了运动战阶段的前后五次战役并完成了铁三角一年防守任务以及西线设防任务。书中提到的重要战事包括抢占黄草岭和赴战岭、控制小白山、抢占熙川、夺取宁远和孟山、突破 、砥平里、中元山和铁原阻击战,等等。这本书有一节的标题就是《英雄郑希和》。
趁着他们聊天,我接着看政委的履历,特别是抗美援朝那一段。这份履历中的任何一个地名都会触动我——首战黄草岭、德川阻击战、收复平壤、突破 、砥平里、中元山、宝龙里、铁原、平康、伊川等等。
政委是年生人,想来年10月,部队入朝的时候他只有16岁。我不知道那个16岁的少年在朝鲜有着怎样的经历,如何度过血与火的青葱岁月。追问他,他只是说,你看我,经过那么多战役还能活着,也不容易吧。我说,要不您写回忆录吧,他摇摇头。好像他觉得有点儿累,不愿意耗费精力再去想那些事情了。虽然大妈说,年纪大了,他常常忘了刚刚发生的眼前的事情,但是对以前的事情却记得越来越清楚。
我们说,伯伯先定个小目标吧——岁起。要先把身体养好才行,要比现在胖一点儿,好好吃饭。有您在我们心里就踏实。
政委有点儿动感情。说,你不知道我和你爸爸,我们的感情深哪,比所有人都深。你看你爸爸每次有病住院,都要给我打个电话,那次也是的——你爸爸走的太早了,他不听话。大妈说,伯伯非要去送你爸爸,那些年都不让他出门了,其他的战友他都没去,就是你爸爸的事,他非要去。我就陪着他。大妈帮政委擦擦头上的汗,说。
政委和大妈相濡以沫到今天,我不知道几十年了。今天妹妹半开玩笑问起,我们才知道,原来大妈这个媳妇是政委的妈妈替他选的。政委13岁当兵走了,大妈是邻家的女孩子,她经常过来帮忙。按大妈的说法,她年纪小,可却是那帮女孩子中间最能干的。一来二去,政委的妈妈就跟大妈她爹娘说,将来把老闺女给我老儿子吧。
大妈的爹妈不点头也不摇头,说孩子大了这些事儿俺们说了也不算,要看孩子的心思。有一年政委回家,他妈妈就跟他说,我给你看了一个媳妇儿,是那谁家的谁谁。按照大妈的说法,政委开始也没当回事儿——那会儿你伯伯上了天水步校,人又长的帅,喜欢的人可多。
那为啥愿意了呢?我们半开玩笑地问。政委说,有一回看到大妈帮家里干活,啥都拿得起来,就觉得这个姑娘不一般。
大妈笑说,你伯伯他母亲对心思了,给他找个保姆。大妈说,你看我们那会儿,也没操办婚礼,就是铺盖卷儿搬一块就算结婚了。家里的事情我就没有让他操过心——你看我们家三个孩子,一个也没让他操过心。
前一阵住院,那7天可痛苦了,政委说。他像是跟我们诉苦,又像是在感慨。以前也病过,没有像这次这样的。要不是奶奶(他这么叫大妈)和红哥陪着我,我都不知道要怎么熬过去。
这一阵晚上不好好睡觉,白天吃饭也不行,每次就吃一点儿。这怎么行呢?大妈说,我们听得出来话里话外的心疼——出院的时候医生说了,他的身体没大问题。
我们知道政委有糖尿病和高血压,但是一直控制的不错。这些年他每天坚持游泳,身体素质也很好。后来为了活动大脑和手专门买了钢琴。最让人惊讶的是,他原本对钢琴一窍不通,从头学起,竟然也学的像模像样,后来就能自弹自唱。大概这跟他文化干事的底子也有关系。在部队的时候,他曾经拉过手风琴,是那种苏式的大手风琴。
“如果不是你大妈像照顾小孩儿一样照顾我,我哪儿能像今天这样?”政委感慨地说。
妹妹逗政委开心,既然这么感谢大妈,你跟大妈表白过么,说出那句话——我爱你。
政委似乎是在记忆里搜索了一阵,然后慢悠悠地回答,那可没说过。
那今天就表白一下吧——说啊,大妈叫什么名字?我们起哄。
政委显然有些不好意思。他偏过脸来,可还是不看大妈。表情略有些僵硬,半是沉吟地拖着腔说,我-喜-欢-你。
那可不行,我们说。于是我们就见证了感动的一幕。那个87岁的老头儿红了脸,偏过脸去对一旁86岁的老伴说,潘淑英,我爱你。
原来你是这样的政委啊。祝您寿比南山,长寿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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