蕲黄四十八寨藏在大别山深处的大历史

▲四十八寨之一春秋寨。

▲寨兵瞭望孔。方政军摄

新华社北京12月4日电(方政军、余彦文)12月4日,《新华每日电讯》刊载题为《蕲黄四十八寨：小山寨链接大历史》的报道。

崇山峻岭的大别山，逶迤起伏、山寨林立，最有名的非鄂东蕲黄四十八寨莫属。笔者结伴登临众寨的黄尘古道，穿越时空，仿佛看到烽火边城的硝烟刚刚散去，呈现在眼前的是满目青山、丽日蓝天、风吹云动。

(小标题)要寨七十二，名寨四十八

宋、元、明、清之末季，大别山南成为风云际会之区，豪杰啸起之地。诚如方志学家王葆心说：“地凭天险，利用战争。历代产乱世之豪俊……相继崛起。”（《蕲黄四十八寨纪事·鄂寨篇》）他们为抗暴保民保乡，号召大众利用险峻的山水形胜，出资出力，筑寨踞守，伺机突击进取。其时历建大小寨堡三百有余，要寨七十二，名寨四十八，称“蕲黄四十八寨”。

这些山寨鼎盛时期与河南潢川、罗山、商城、固始，安徽当时的英山、霍山、岳西、太湖、潜山的山寨相联络，与江南袁州（南昌）、瑞昌、大冶、兴国（阳新）、寿昌（鄂州）山寨相呼应，凌厉一时。

“蕲黄”为大别山南、长江以北行政区划的简称。隋开皇三年（年）前，这里相继统属衡山郡、西阳郡。之后改郡为州，蕲黄二州并治。明初改州为府，洪武九年（年）至年，湖北省黄州府辖蕲州和广济（今武穴）、黄梅、蕲水（今浠水）、罗田、麻城、黄安（今红安）、黄陂（清雍正七年划出）、黄冈（今黄州区、团风县、武汉市新洲区），号称“黄州八属”，亦称“蕲黄”。

“蕲黄四十八寨”在不寻常的天时、地利、人和世态下构筑而成。天时为宋、元、明、清末，国政衰败、战乱叠起、群雄纷争、风云际会、动荡不安、朝代更替之岁月；地利为大别山群峰相辅，连接丘陵、平原，俯瞰江淮、七水（滠、倒、举、巴、浠、蕲六水及华阳河），其间悬崖、深谷、溪涧、沟壑纵横，林木蓊翳，方物丰阜，村湾相依，生存有源。

登高望远，大别山麓进退方便，寨址易守难攻，便于周旋。人和为民众谨朴厚善，勤奋志坚，急公好义，沉毅果敢，啸聚抗暴，铜锣为号，荷锄飞镰，一致对外，有着冲锋在前的传统民风。如此民风传至现代，在中国共产党和工农红军的激发下，演绎为“小小黄安，真不简单，铜锣一响，四十八万，男将打仗，女将送饭”的“铜锣精神”。这种民风与地利条件相合，演绎出丰厚的山寨历史文化，其教诲、激励作用超越时空。

山寨是冷兵器时代，民众自发武装生存、战斗的堡垒。和平时代，其直接的军事价值消失，寨城、寨堡、寨门仅有少数残存。其中自然景观优越的山寨，如罗田天堂寨、笔架山寨、薄刀峰鹤皋寨、麻城龟峰山寨等十来处开发为旅游景区，转化为经济资源。丰厚的山寨历史文化，如传说故事、诗歌、人物传记以及编纂出版的寨志、山志、地名志、风物志、旅游景观鉴赏辞典与书籍图册等，更有资治、存史、教诲价值。

(小标题)平时可为乐国，乱世亦保障之资

王葆心在《蕲黄四十八寨纪事》中言：“其高者或插天汉，其出入径道陕隘仅错趾，悬崖左右，列河环之，路阻谷深，摇骇心目。其山巅或平衍绕水泉竹石之。其河入江淮，有航帆运输之便；平时可为乐国，乱世亦保障之资焉。”

四十八寨地形险要，地貌形态怪异，窥敌瞭望远，易于隐蔽设伏，以天堂寨为最。天堂寨位于大别山主峰西侧，康熙年间《罗田县志》称：“山形奥折，层峦复涧，奇花异木，杂植其间。其道人岩、猿唬岭、驻云峰等处，皆险绝突兀。极顶望中州并江南近地，朗若列眉……其地既可横截东西，又可建瓴南北。”且“周围皆石，宽约二十余里，唯一径可入”。四面群山逶迤，巍然屹立江淮之间，雄、奇、险、峻为其特色。此寨经历南宋末吴季益、傅高，元末徐寿辉，清初王，乾隆间马朝柱大举义旗，至今留下“圣人堂”“皇帝垴”“走马场”等遗址遗迹。清人姜廷铭《游天堂寨》诗曰：

“巉岩古寨插云间，吴楚东南第一关。远眺群峰皆蚁蛭，俯穿高井识龙斑。抚时各有当年感，即景犹如夕照烟。狐鼠至今无跳立，会巡且作胜游看。”

距天堂寨十余里，笔架山寨位于僧塔寺东侧，海拔米，同样险峻。寨之四周陡峭，上下如削，沟深壑幽，形成许多天然石洞。《罗田县志》载：“潆风洞在起风前，洞内膨膨作响，骇人听闻。”其寨三峰并出，中峰独高，形如笔架，因名笔架山，又称“罗田文脉之地”。笔架山寨门完好，寨城石砌，亦有一段完整。寨下一线洞、三洞、虎口洞、迭书岩为其粹景。寨之东面有千级石阶通山顶。著名的瓮门关、土门关、青苔关距此较近。

天台山寨位于红安七里坪镇12公里鄂豫交界处，山顶似台，势欲接天，故名。主峰海拔米，峰顶有伯台、仲台、叔台、小台四台。寨筑于四台之东下方，仅有一道可通。山之东北为悬崖，西南斜陡林密，利守不利攻。明代户部尚书耿定向《天台胜记》记曰：“岭峻而险，若天堑限隔人寰者……有洞，高广可二丈许，深可三丈许。洞前怪石罗列，如台、如几、如狮、如虎，未可殚状……台东，两山并峙于前，其峭壁皆如台，差小而俯。又一山尤小而崒嵂附丽于右。两山之后又两山，亦如台状，降班并峙……”有若山之迷宫，亦是寨之佳境。

明万历年间，耿定向、耿定理、耿定力三兄弟建天台书院，教授生徒，与名家李贽在此论学。他们命名的了心关、坐忘台、留月岩、宾阳壁、抚松岩、披云峰、卧龙洞、探奇窟、作冰池、告天炉存留至今。天台佛寺、道观香火旺盛。清初，本地士绅耿应衢在此建寨抗清。

(小标题)垒石砌城，籍丁壮而守之

宋、元、明、清季，大别山每为政治风云旋转之区，社会矛盾纠纷之地。郡民久经战争风暴的磨炼，养成沉毅果决、勇敢顽强的精魄，富有奋力抗争的传统，危难时表现出强大的凝聚力。

蕲黄民众凭借地利条件，结寨召民，抗暴自保之义举起于南宋度宗之初。咸淳二年（年），罗田三吴乡人（今属英山县）段朝立结寨于英山头，召集乡民据险阻击蒙古阿术军进犯蕲黄。宋度宗嘉之。次年，段朝立请割罗田直河乡、三吴乡建英山县，乃为首任知事。后划属六安州。

元至元十四年（年），蕲州人张德兴、罗田人傅高不满蒙古人的高压统治，分别以蕲州、太湖交界的司空山、罗田天堂寨为据地，联合淮西六寨义兵反元。宋端宗右丞相文天祥遣程纶、程晃到蕲州助之。端宗授张德兴为淮西安抚使，授傅高、刘源为招抚使。蕲黄兴国（今阳新）、寿昌（今鄂州）民众起兵响应，连克蕲州、黄州、寿昌、阳逻。转战数月，于是年秋，元朝湖广宣慰使统兵来攻。张德兴战死，傅高败于天堂寨。蕲、黄、英、霍、六安、太湖义士家属万人被拘。

元至正十一年（年），罗田多云乡布贩徐寿辉、麻城西乡（今属红安）邹普胜联合袁州（今江西宜春）彭莹玉在天堂寨以红巾为号起义反元。同年十月攻占蕲水并黄州路。旋在蕲水清泉寺拥徐寿辉为帝，以彭莹玉为军师，邹普胜为太师，倪文俊为大将军。国号“天完”，建莲台省，设六部。翌年分兵攻占鄂、浙、湘、江、皖、赣等省，一时拥兵百万，战将百员，一举撼动元朝统治。因起义军发生内讧，徐寿辉被陈友谅谋杀，后陈友谅败给朱元璋，“天完”告终。

明朝末年是阶级矛盾、民族矛盾、朝廷内部矛盾交织的时期。蕲黄各种势力都借乱登台表演，演出一幕幕威武雄壮的活剧。

崇祯七年（年），高迎祥起义军攻入黄陂、黄安、麻城、黄州、蕲水、广济。次年，罗汝才率义军攻下英山、罗田。接着，张献忠率部到黄安、麻城。旋与明朝副总兵马人龙战于麻城阴山畈，明军大败。明朝退任官员、甘肃巡抚梅之焕痛嫉张献忠残暴杀戮，召众结寨自保，并充统领。

尔后十年间，张献忠、“革里眼”贺一龙、“左金王”贺锦三出蕲黄。崇祯十六年（年），麻城“里仁会”首领汤志举起义旗，率兵数万迎投张献忠。张改麻城为长顺州，命麻城人周文江领州事，汤志为游击。并占蕲黄二州及寿昌、武昌，置巡抚、知州、总督等官守之。张在黄州称西王。其时，“姚阁老”姚明恭于巴河结水寨对抗义军。各地豪绅纷纷效法。

各山寨倚凭险阻，“垒石砌城，按户籍而任版筑寨……籍丁壮而守之……蕲州固荆藩王封地，有故王朱蕴俨者为楚王之裔。不知何时领寨王职。大抵始事之豪士假以号令群寨之故”。

为此目的所建的山寨得到明廷及其遗老支持。崇祯十年（年），朝廷擢史可法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安庆、庐州、太湖、池州四府及河南光州，湖广蕲州，江西德北、湖口，提督军务。史可法联络诸寨抵御义军。宋一鹤亦躬莅蕲州、罗田，资助山寨炮火、军械，委任缙绅为寨主。至清军南下，南明小朝廷发生内乱时，蕲黄山寨更为火热。

(小标题)结寨连营，蕲黄三百余寨并起

清顺治二年（年），英王阿济格追李自成部至九江，乘势占领蕲黄，乃在黄州、黄冈、蕲州、蕲水、广济、黄梅驻兵防守。随将黄安、麻城及属安徽的英山纳入版图。

清初，行“留发不留头”的铁血政策，时颁诏令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民之寇。”广济县民胡俊因在病中未曾剃发，被查出，“立正典刑”。所在地保、邻里皆受鞭笞；广济县令以“失察”罪受制裁。如此激起众怒，遂群起结寨连营，训练义壮，据险抗争。

顺治三年（年）十二月，明永历小王朝在广东肇庆建立。蕲黄山寨复振。何腾蛟等反清武装在洞庭、鄱阳湖一带大举反攻，节节胜利。江西金声桓在南昌倒戈反清，黄安王晋功聚众十万响应。麻城周承谟联合英霍寨众与清军决战。湖、赣、皖、豫总督同时出剿。

同年，南明弘光小朝廷官宦专权，大吏拥兵自重。大军阀左良玉以诛马士英、阮大铖为名，统军数十万自武顺江而下，沿途烧杀掳掠，屠杀生灵。余里黄广大堤被铁骑踏成坑堑，城镇村庄尽成赤土。黄梅下乡百姓避于太白湖中，上乡民众结寨自保以图生存。蕲黄三百余寨并起。

山寨寨城坚固，储粮亦丰，寨兵逾千。各寨互通音信，相与响应，多举文武双全之士为首领。

四十八寨阵容甚壮，各有山兵成千上万。南明赖以抵御清兵南进，助其收复失地，特于顺治六年（年），令石城王朱统锜派英山尖寨长张福寰联络四十八寨。寨中王、周损、曹胤昌，武职李有实、陈于藻会各路寨主胡玉良、常近楼、刘奉宇、陈元、萧新宇等往见石城王。石城王表奏明帝，授王为兵部尚书，总督凤阳义军，以图谋皖。同进周损为兵部尚书，曹胤昌为佥都御史，督四寨义兵，以图谋鄂豫。其他皆授官职。

清廷调集鄂、豫、皖、赣人马，采取各个击破战略，对蕲黄山寨及英山山寨大举进剿。许多山寨相继被踏平。有的山寨虽固守多时，终因兵、粮不济而遭荼毒。

罗田鼓羊寨兵在被围困之日，将山羊悬系寨城之上。羊头上方置草料，脚下置鼓。羊饥饿之时引颈食草，后蹄踏鼓，昼夜发出咚咚声，使敌迟疑不敢近。后人以此名寨。

罗田七道河富主寨（本名富猪寨）受困日久，粮食将绝。寨中厨子将糯米一斗蒸熟尽喂一头肥猪，然后将猪逐出寨城外，故意让敌人获得。敌得猪屠宰，见其腹内皆为糯米饭，疑寨上粮足，知难而退。如此事例颇多。

寨兵与强大的清军对抗经年，农事荒废，生计艰难。王为解其困，领兵向外突击。顺治七年（年）二月，他安置次子光斡于英山，自率旧旅连战潜山、太湖间。兵败被俘至江宁（今南京），不屈而死。蕲黄四十八寨相继瓦解，斗争波澜暂平息。

(小标题)火种未熄，四十八寨重起波澜

蕲黄山寨火种并未熄灭，一遇风吹立即复燃。顺治十年（年），黄冈李有实再起攻克黄州府。顺治十六年（年），明末名官郑成功、张煌言起兵进攻苏、皖。蕲黄汉沔诸寨云合响应。旋因郑、张皆败，山寨无依，再度冷落。

康熙十三年（年），蕲黄山寨重起波澜。前一年云南吴三桂反清自立，河南人（亦说大冶人）黄金龙潜入黄州鼓动山寨响应。“三藩之乱”后，黄金龙与麻城刘启祯、刘青藜联合河南谭以从、周铁爪，江西杨寡妇及黄冈、黄安、大冶、英山、六安、商城、固始义士自立将军、元帅，拥众数万，约于七月举起义旗。后提前到五月在麻城东山曹家河啸起。清军聚精锐前往镇压，几次被义军打败。

清廷震恐。湖广巡抚张朝珍急调武昌知府于成龙领兵进剿。于成龙一面收买寨中变节者刘启祯做内应，一面微服探寨，竟然控制了指挥中心。黄金龙被迫逃往罗田纸棚河继续坚持斗争。七月，黄冈李集奴仆起义，其首领方公孝率众至歧亭寨坚守，分三路寨兵同清军展开激战，不敌遇害，歧亭寨长邹君升星夜退至罗田项家河与黄金龙会合。八月，黄金龙等在转移时落入清军圈套，全部遇害。

乾隆十七年（年），即清朝鼎盛时期，蕲黄四十八寨之旗座——罗田天堂寨又发生马朝柱领导的农民义举。

马朝柱系蕲州张家塝人（亦说霍山吴家店人），全家租得罗田白庙河江家畈江氏在天堂寨的一片林地。他以垦荒作掩护，酝酿起义。天堂白云庵和尚正修，假托马朝柱为“天命神授”“二十岁即得天书宝剑”，并传“西洋寨”（今四川峨眉山）出有幼主，名朱红锦，系明后裔。又有大学士张锡玉、大将吴乘云统兵三万七千为辅。朝柱改名太朝，他与军师正修商议广募四方义士，制书札，散发告示。正修又写讨清檄文和《囤粮》《敬神》文，拟定“统掌山河，普安社稷，即受天命，福禄永昌”的起义口号。

乾隆十七年（年）正月，马朝柱分派铁匠王廷锡、徐文略赶造兵械，孙舜购买硝磺，不意走漏消息。三月十四，蕲州知州李泌到张家塝王廷锡家查得刀片、白布等物。起义计划暴露。

马朝柱仓促刻制“太朝军令”散发各地，定于四月初三在天堂寨顶祭旗起义。

清廷诏令湖广总督永常赶驻罗田跨马墩，两江总督尹继善驻英山金家铺，堵却起义军退路。两面夹攻，将马朝柱的母亲、妻小及僧正修并罗田知县胡济修等一百余人逮捕，就地处死。马朝柱有幸逃匿。起义告终。

持续百余年的蕲黄四十八寨至此沉寂。

(小标题)山寨者，末造顽民争生存之炽志

王葆心在《蕲黄四十八寨纪事·大势篇》说：“皖鄂为寨主之义兵……皆有旧藩主之，有解组之旧绅辅之，有慕义之士民附之，有已归新政（清廷）因时反正之人属之，亦有流离转徙之士归之。”又在《规律篇》说：“山寨者，末造顽民争生存之炽志也。因争生存而生警惕，因警而结集其精神，因结集而生规律。于是有合群之规，有独立之制。”

山寨规制主要为：

相邻之寨以大寨为要领，提挈各寨，互通声息。遇敌时以铜锣为号，招之即应，或合力御之，或各守隘口，分头抗之。大小寨所立的“战守合同”寨民必须遵守。

群寨之中公立各尽所遵之道德。凡救死扶伤必尽其力，器械、粮食供运须互通有无，寨中男女为夫妇者共居，独男孤女集中分处，严禁淫盗、自相争斗。寨兵有疾病者鼎力救治。

或独持一寨，或公资合营一寨，其生活物资由所在区域乡约协商富户、乡民尽力资补。为保抗敌战死的亲属亦须大姓与富家关照。

寨城修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寨兵自愿加入，武器自带。寨中前勤后务据实情分工，各守本分，各尽其力。出寨交战以青壮男为主，必要时全寨动员。

寨中公立的规程秩序由执寨教师督管。凡入寨之人一一分发用火烙的竹，名曰“火牌”。各寨的“火牌”形状、图案各异，由总寨统之，以防奸人混入。

“蕲黄四十八寨”所以名震江淮，因上述的藩王、遗老、绅士、义士，特别是退任的官员参与寨中的规制，乡民的支持，故能演出独特的历史大剧。

参考书目：

王葆心《蕲黄四十八寨纪事》中华书局，

宋濂《元史》中华书局，

张廷玉《明史》中华书局，

张煌言《北征纪略》上海古籍出版社，

《黄冈市志》崇文书局，